痣
柏祥伟
陈小武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和别人一样,有眼睛,鼻子,嘴巴,松垮垮的脑袋两边坠着饺子一样大小的耳朵。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在他的左腮上长着一颗豆粒大小的黑痣。你倘若从正面瞧过去,那颗黑痣并不怎么突兀醒目。只像一块没洗干净的黑斑。可你一旦转到他的侧面,走进前看仔细了,不经意似的,那颗黑痣就在视角的转换下有了新发现,简直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小谷粒堆砌的。那时你就会吃惊了,黑痣上扎着几根弯弯曲曲的黑毛儿。四根,也许是五根,不待你凝神数清的时候,陈小武就会对你愤愤怒视了。
陈小武说;看嘛?有什么好看的?
黑痣长在陈小武的左腮的下方,与嘴巴隔着一节手指的距离。前几年,我和陈小武在单位里相处过一段时间。那时我俩对着办公桌,清闲的时候,陈小武就从衣袋里掏出一面小巧玲珑的圆镜子,对着左腮左右审视,他努力把嘴巴向左边撇着,眼睛眉毛也跟着向左边挣。整个脸庞扭曲的变形了。天气好时,阳光就从圆镜子里弹了出来,上下跳动着,那颗黑痣就愈加显示了十足的活力。
陈小武说:我靠。
陈小武说:我靠,这玩艺怎么治呢。
我记得陈小武在反复掐弄黑痣上的那几根黑毛的过程中,打发走了办公室里漫长的庸倦的时光。
陈小武曾经忧心忡忡的和很多人讨论过或者请教过左腮上的黑痣,当然包括我在内。那时他的态度很严肃,使我不得不做出焦心积虑状,我仔细审视那颗黑痣的时候,往往就会走神儿,眼前就会勾勒出一些不着边际的形象,比如《十五贯》里的惯偷娄阿鼠,或者鲁迅笔下的阿Q,有次我脱口直言说,你这几根毛儿,让人不舒服。陈小武阴着脸没吱声。
陈小武和众人每次讨论的结果都是极为悲观的,大多数人劝着陈小武;黑痣长在脸上,虽然难看,但不痛不痒,不影响洗脸,吃饭,你最好不要轻易去动它,有人说,你倘若把它绞了,或者拔了,说不定会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越长越旺,弄个星火潦原,不可收拾。更有甚者如是说,人身上的一毫一毛都是娘胎里带来的,能不动就不动。言外之意说,你轻举妄动了,弄不好会惹祸招身。那几根黑毛简直成了陈小武的命根子。
有人在陈小武背后开玩笑;孙悟空有三根救命毫毛,陈小武也不是简单人物。
陈小武和我说过,黑痣上的细毛儿,曾经让他有过两次难忘的切肤之痛。
陈小武来我们公司之前,曾经去一家大公司求职。当时陈小武表现的很优秀,口语表达和书面写作,各方面都让公司领导满意,领导说,我们公司求贤若渴,正缺你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领导已经起身和他握手了,陈小武受宠若惊了,裂着嘴巴笑了笑,那时他就感觉到,脸上的细毛也跟着精神抖擞了,他抬手挠了一下,领导的眼珠就给扎住了似的钉着他的脸不动了,领导说,好,你先回去吧,回去等我们的通知吧。
另一次是谈恋爱,对方是一个老姑娘,高不成,低不就。不知哪位热心人把他俩撮一块了,陈小武和老姑娘谈的很热乎,花前月下,海誓山盟,都到了讨论怎样布置洞房的时候了。陈小武和姑娘亲嘴儿,他本来是很警惕,尽量使右腮和老姑娘接触,可当时老姑娘兴致高涨得不得了,热辣辣的舌头舔的陈小武迷糊了,情势所迫,陈小武顾不得许多了,他把整个脸贴过去,老姑娘就尖叫着挣开了,老姑娘说;你是什么脸啊?麦芒似的扎人!
我记得陈小武曾医院,好像是我和他在一块喝完酒,我做贴心状说,找医生割了算了,也比这样强。陈小武捏着牙签在嘴里挖弄了半天,才啐了一口痰说,割!
我陪他交了十元钱的挂号费。五官科在七楼,当时人很多,都争着往电梯里挤,陈小武扎进人堆里,挤了半天,又挤出来了,我看见挂号单已被他团成一个纸蛋儿扔进身后的纸篓里。
陈小武说,算了,以后在说吧。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陈小武自己把黑痣给割了。陈小武在家里趴了一个星期,来公司上班时,脸上贴了一块手指粗的药膏,他看到我就抽着嘴角,手指戳着左腮说,割了。他见我没听明白,又说,我自己用小刀割掉了。
陈小武说,我原来晚饭后,喜欢看书,看电视,听音乐,后来就不行了,我越来越觉得小圆镜就像万花筒一样迷人,我趴在书桌上,拧亮台灯,对着镜子掐弄黑痣,越掐越愿意掐,越掐越兴奋,疼痛有时一样让人舒服,我先是掐黑痣,然后就揉,搓,摁,挤,疼痛慢慢消失了,黑痣周围变肿了,变得没有感觉了,黑毛儿枯草一样衰败了,我没怎么使劲儿,哎,黑毛儿被掐下来了,它在我脸上长三十多年,第一次被我放在书桌上,它有些肮脏,有些可怜,虫一样卷曲着,我想我不能把它扔了啊,我把它夹在书里了,那时我真是太兴奋了,不知怎么就把小刀捏在手里了,我还没怎么想呢,小刀就戳在黑痣上了,一下,又一下,黑痣一跳一跳的,血珠儿跟着向外冒,就像撬动一块石头一样掀动着,我越撬动越有新感觉,我就想把黑痣撬掉,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好像脸上着火了,好像有盐粒掉进去了,疼痛像嘴巴一样咬,整个左腮也跟着跳,汗从脑门淌下来了,泪从眼里滚下来了,我一咬牙,小刀向下一挑,整个黑痣挪动位置了,我使劲一抹,黑痣跟着下来了,我以为它有多厚呢,原来纸一样薄。
陈小武脸上的血止不住了,殷红的血液接连不断地向外冒,像干渴的鱼不停的蠕动着嘴巴,那时已经半夜了,医院,宽大的脚丫啪啪的拍打着橙红色的大街。
医生问,喝酒了?
医生问,骑车摔倒了?
陈小武指着血糊糊的脸说,掉了,掉了
陈小武孩子一样高兴地对着医生哭了。
陈小武把黑痣掐掉以后的一个月里,脸上的确比过去平坦了许多,原来长黑痣的地方,只剩下了一小片干结的黑疤,仔细看时,黑疤就像炭灰下面的余烬,很多人都担心那地方斩草没有除根,说不定哪天还会长出黑痣来。当然,我们单位里的人,谁也没有把这个担心当面告诉陈小武。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得我们对陈小武的举动目瞪口呆,一次单位里的节日聚会上,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领导喝了一些酒,似乎想当着众人的面幽默一下,调节一下有些沉闷的气氛。当时领导喝的满脸通红,指着坐在他对面的陈小武,说他再来我们单位之前,因为那颗黑痣闹出的笑话和尴尬,领导讲述得绘声绘色,不时兀自哈哈大笑,满桌上的人也附和着笑。陈小武也跟着笑了笑,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笑嘻嘻的陈小武端起满满一茶杯水,探身抬手就泼在领导脸上。当时众人都被陈小武这个举动吓愣了,领导的笑容还凝固在脸上,他愣了老大会儿,抹着满脸的茶水说,很好,很好。
陈小武放下茶杯,在众人近乎悲壮的眼神中转身走了。从那以后,陈小武就一直没有再回来,直到半个多月后,领导带着一个小伙子来到我们办公室,指使小伙子擦扫陈小武办公桌上厚厚的尘土时,我们才知道陈小武辞职了。我和同事们暗地里摇头叹息了一阵,照旧忙碌各自的事情了。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很少有人在提及关于陈小武的话题,我一直也没有得到陈小武的消息。
前几天,我在我们当地的电视新闻里,看到关于一辆公交车失火的特大消息,当时公交车里塞满了去上班的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车内突然爆燃,火势凶猛,瞬间火光冲天,包围了整个车身,由于车窗封闭,很多人没来得及逃出,被窒息死在车厢里。
这段新闻报道特地采访了一个逃生出来的年轻女子。电视画医院的病床上,衣服和头发都被烧得凌乱残缺,女人背对着镜头,呜呜哭着,哀求记者帮她在失火现场寻找一个救她出来的大恩人。她说当时她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并肩坐在一排车座上,火势蔓延时,满车人惊慌大叫,挤压在一起,坐在她身旁的男子告诉她不要惊慌,起身就举起拳头砸车窗玻璃,他接连砸了几下,车窗纹丝未动,她怎么也没想到,男子向后一弓身,探头撞在车窗上,车窗撞碎的同时,男子抱起她,把她抛出车外。
女子哭着说,她落在车外地上的那一刻,扭头看见车里的男人对她笑了笑,男子满脸的鲜血,虫子一样爬满了他的脸,男子抱头对她笑了笑,霎时就被烟雾吞没了。
记者问:当时,你注意到男子长得什么模样了吗?
女子咬着嘴唇愣了片刻才说,他左脸上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嘴巴附近长着一颗豆粒大小的黑痣。
记者说,我一定会帮你寻找这个男人,不过,我觉得能找到他的希望不大啊,他用头撞破车玻璃,脸上这么多伤,应该早就破相了。再说这种状况下,一颗黑痣算不上什么明显的特征了,被救出很多人都烧得面目全非啊。但愿他还好好活着。
记者采访女子的这段画面,让我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焦灼不安,我掏出手机,翻阅着通讯录上的手机号码,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陈小武的名字才跳出来。我哆嗦着手指,拨出了他的号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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