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关心我的朋友问我去哪了。
我去纽约了。现在在曼哈顿的一所公寓,写下这篇文章,告诉你我的近况。
我用两年时间打磨了一部讲述王阳明一生经历的电视剧剧本,40集,共计60万字。当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望着落日余晖轻柔地打在中央公园的树冠上,思绪不禁飞回到九年前的一个冬夜。
那天晚上,我和初恋在传媒大学东门内的咖啡厅看《英国病人》。寒假将至,校园里空空荡荡,喝咖啡的人都走光了。我有些困,躺在她腿上休息,听着电脑里传来的低吟浅唱,恍如隔世。
这时,心里蓦然出现一个声音:我不想和她结婚!
或问:不想结婚你谈什么恋爱?
因为乍见之欢。
所以时间长了就腻了?渣男!
渣不渣,我也不清楚。只知造化弄人,当初确立关系不到一周,就遇见一个播音系的妹子,相互喜欢,想在一起。但觉得刚向初恋表白没几天就对她说我爱的其实另有其人,这种行为很渣,这种话难以启齿,于是忍痛疏远了那个师妹。
那天夜里在咖啡厅,我难过极了。当你知道一段感情走到了尽头,却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等待时机摊牌——那种看着对方蒙在鼓里,一脸昔在今在永在的感觉,令人心塞。
前段时间去杭州的一个企业演讲,念及此事,问在场的人:如果你遇见从未来穿越回来的自己,被告知正在进行的恋爱将会无疾而终,于某年某月某日。你将作何选择?是否继续这段美丽的错误?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良知会告诉你答案,它无关道德戒律,只关乎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价值判断。王阳明相信人的本能和直觉,相信基于人性做出的选择是普世和向善的。好比宪法信任陪审团,上帝保佑基督徒。
良知不学而能,就像所有人都知道从五楼跳下去会摔死。然而二十多年前,一个男孩在成空干休所的五楼沿着窗外不足一掌宽的房檐从次卧凌空横移到主卧,只为翻窗而入,拿到被父母锁在屋子里的关键道具小霸王学(you)习(xi)一台;十多年前,青城山脚的军训基地,几名苦了两周的高中生相约在夜里熄灯后偷偷到附近的山丘上举行篝火晚会。一个男生听说他喜欢的女孩想要狗尾巴草编花环,便和同伴去远处采摘。往回走时,山径狭窄,他一脚踩空,滑了下去。幸好同伴机智,死死地拉住他的胳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男孩的家长和男生的意中人均不知情,两件事成了永恒的秘密。只是漏夜思之,隐隐有些后怕——如果死神的脚步再近一点,可能早就消失了。
少年与成人的世界彼此遥望,冷眼观照,中间隔着一道鸿沟天堑,就像摩西分开红海,无可逾越。
童年和青春之所以美丽,大约因为我们身边都曾有过一个奋不顾身的闰土。他机智勇敢,潇洒自如,天底下没有他干不了的事。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上布满了柴米油盐刻下的烙印,他的灵性也被商品经济的洪流冲刷得一干二净,远离了知行合一,只剩下圆滑的乡愿与精巧的算计。
似乎最好的结局也只是拖着疲惫的残躯,对光怪陆离的世界不发一言,宛若何勇。
可你是何勇啊!你是在红磡体育馆如仙附体,物我两忘,用“魔音”炸裂全场的摇滚之神,你怎么可以用空洞的眼神和麻木的表情向整整一代的理想主义者宣布解散?
生活的残忍之处在于,当七月想像安生一样绽放生命的烟火时,安生已经安顿下来,准备相夫教子了。于是,重返故乡的鲁迅看到了那个灵魂被抽空的闰土。
其实,关于人生的奥秘,杨德昌已在《一一》中道尽了。
电影以婚礼开始,以葬礼结束。吴念真的一家,生活波澜不惊却暗藏汹涌。小儿子洋洋还在好奇地看世界,拿着相机拍来拍去,大女儿婷婷已开始经历残酷青春;刚结婚的小舅子阿弟旧爱未了,在欲望的诱惑和生活的重压下强颜欢笑地同这个世界周旋,妻子敏敏却已厌倦了一成不变的重复生活,靠宗教慰藉心灵。
年华一帧帧老去,每个角色都在经受各自的考验,加起来就是你一生所要踏遍的荆棘,而身处其中的吴念真则遭遇了中年危机。
中年危机从来就不是暴风骤雨,它如丝如茧,绵绵不绝地蛀空一个男人的精神世界,让他对生活失语,疲态百出。就像吴念真在家中翻了半天,突然问自己“我回来究竟要拿什么”;从阿弟的婚礼上离场下楼,遇到初恋,寒暄一阵后一起上去,电梯关门的瞬间再次愕然:我下来是要干什么?
这个并不成功的软件公司的合伙人,一有空闲便戴上耳机沉浸在音乐的海洋里,同现实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健忘已成为常态,直到事业风生水起的初恋重新闯入他的生活。
当年,这个女人希望他学工,可吴念真酷爱艺术,两人就此分道扬镳。然而宿命般的,他还是走上了女人曾经想让他走的路——既如此,当初又何必分开?
两人到日本再叙旧情,欢快无比。但当女人提出重新开始时,吴念真默默地离开了——他不是不爱她,只是太多的羁绊已使他无法再来一次。
后来,在岳母的葬礼上,吴念真告诉妻子:你不在的时候,我有机会过了一段年轻时的日子。本以为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突然觉得,再活一次好像真的没有那个必要。
就这样迷茫着、冲突着,中年的吴念真很快便会来到六十多岁——他丈母娘的年纪。这个老太太自从影片开始不久中风昏迷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只愣愣地看着这个世界,静静地等待死亡,跟兴致盎然、四处探索以至于被教导主任耳提面命的洋洋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貌似是一个隐喻,呼应了塞林格的“长大是必经的溃烂“,又如普希金的诗中所写:当你在林中遇到那个青年,他的眼中已熄灭了青春的火焰,你可曾感叹?
每个人心中都曾有过一个少年,但是他死了。死因不明,无人缉凶,尸体也被草草掩埋。他死在床上,死在上班途中;死在每个月计算的银行卡数字里,死在推杯换盏一醉方休时。
然而,理想主义是人能够顽强地活下去的根基。包括文明,之所以可以存续,皆因古往今来的科学家和艺术家心怀理想,创造发明,帮助人类渡过一个个险滩暗礁,欣赏一场场繁华盛景。因此,在经历溃烂之后,我仍然坚信少年不死。否则,这世界何以改变至今?
怀着这样的信念,我开始了艰难的跋涉。虽然大学时的专业是戏剧影视文学,但创作剧本的七百个日日夜夜里,起码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煎熬和焦虑中度过的。幸好心学的作用就是让人在黑暗中振作精神,即使是名利的刺激,也无法带来这么持久的勇气。时间长了,私心杂念自会一一放下,禅宗入定,着眼于炼。
在此我不能免俗地要感谢两个人,一位是曾经执导过《辛追传奇》《辛亥革命》以及《太行山上》等历史剧的导演李伟,另一位是某国企副总裁汤云柯。
李导的年纪是我的两倍,获奖作品不计其数,与之合作的编剧也均为国内一线。但他不计回报、不辞辛苦地将毕生经验倾囊相授,不厌其烦地教我如何塑造性格鲜明的人物、有意味的人物关系以及有价值的规定情境。
这部剧的难点在于不但要讲好故事,还要用故事说透哲学,关照当下,因此不同于《雍正王朝》、《走向共和》、《汉武大帝》、《大明王朝》以及《大秦帝国》等过往所有的历史剧,必须探索出一条新路。于是,在依循创作规律的同时,又不得不主动打破规律。这是一个极其磨人的过程,但既然大家天天都在抱怨郭敬明生产文化垃圾骗钱,可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赴汤蹈火、以身饲虎,用工匠精神给情怀二字正一正名呢?
我愿一试。
犹记得《大时代》里的人性随着股市的涨跌折射出五光十色,两个家族的命运颠簸沉浮,三十年的香港史荡气回肠地展开;犹记得《创世纪》里的许文彪指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对叶荣添咆哮道:“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我尝试安分守己,拼命干活,挣那么一点点钱!我试过!但是外面那些人,外面那些人!他们懂建筑懂盖楼吗?他们只是拿一点点钱出来,花一点点时间,把房价炒高不断的赚大钱!这叫做公平吗?你去问问他们!随便问一个人!问问他们需要些什么!他们的答案很简单,只想要一间很普通很普通的房子!为什么他们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供一间房子呢?因为那些有钱人在耍他们!越有钱的就越玩的起!这个世界公平吗?这个世界公平吗?!”
曾经的电视剧可以让人震惊、悲泣、陷入思索,而不仅仅是逗乐、好看,甚至连基本的创作规律都不遵循。
另一个良师益友汤云柯曾是清华大学最年轻的博士。理工科出身的他酷爱写诗,出版过诗集《敢凭诗酒论湖山》,里面的一首《登山东蓬莱阁》还入选高中语文考卷。我们互为对方的读者,听说我写剧本后,他经常拉我喝酒,对剧情提出各种建议,令我受益匪浅。
《创业家》的牛文文说创业者是最孤独的一群人,其实还有更孤独的一群人,那便是编剧。若非这些不离不弃的师友,我恐怕早就被重任压垮。
自从习近平主政以来,王阳明成为为数不多的朝野共识,心学成了显学。六年前,第一版的《明朝一哥王阳明》中有一句狠话——大部分研究王阳明的专家学者都是反王阳明的。几次再版,改来改去,唯独这句保留至今,因为我坚持认为学术必须警惕权力。任何思想,无论左右,一旦走入专制权力,只会变成同一个模样。
把心学MBA化,嫁接权力,谋取私利,在当下成为一种现实。但投机者打错了一个算盘,即集权者只需要心学里的“良知”二字,教化民众修身自律,从而逃避制度改革,殊不知王阳明的世界观是“心即理”,是呼唤人格独立、思想解放——致良知的主体应该是大写的“人”,不是奴才。
而另一方面,人类社会未来的矛盾不在专制和民主之间,前者已像天花病毒一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只剩屈指可数的几个国家还在负隅顽抗。取而代之的核心冲突在消费主义与人本主义之间,特朗普满嘴火车却拥趸无数即是明证——繁荣不再,实业空心,中产阶级人人自危,贫富分化愈演愈烈,资本回报远超劳动收入,天道酬勤成为无稽之谈。只需不断优化配置中心城市的房产便可永保富贵,阶层流动逐渐停止,自由市场经济正遭遇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信任危机。
《人类简史》的作者认为,所有的意识形态都是基于对现实世界的共同想象编织而成的虚构故事。《汉谟拉比法典》说,人生来就处于不同的阶级;《独立宣言》说,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赋予每个人生命权、自由权以及追求幸福的权利,不可剥夺。
二者都声称自己代表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永恒真理,只要大多数人相信,就可以作为政治实体一直存在下去。因为人们相信某种秩序,并非由于它是客观现实,而是可以安全地身处其中,实现个人意志,打造美好社会。
民族主义者讨厌听到“唐太宗有胡人血统”,因为这打破了他的“想象共同体”。但即将到来的人工智能会用大数据毫不留情地戳破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谎言,就像电影《千钧一发》里强大的基因检测技术在胎儿出生前就将其智商、颜值以及患癌风险精确到小数点后一百位——富人可以不断选择,达到优生;穷人只能自然生产,听天由命。
人人生而平等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算法则成为新的宗教,因为它比人类更了解人类自己。
民主选举将成为过去时——与其相信两党候选人精心包装的表演,不如听算法的;同谁结婚也不能靠激情和冲动了,算法才是媒妁之言,只有它清楚你们到底能维持几年。
20世纪全球见证了共产主义乌托邦的破产,21世纪“天赋人权”的观念也将遭遇重大挑战。因为它不过是比“君权神赋”和“王道仁政”更理想化一些的政治口号,人人生而不平等才是亘古不变的现实。
文明的演变本质上是人类一次次推翻原本信以为真的东西,发现它只是一时一地的局限。可每一回我们以为打破了监狱的高墙,迈向了自由的远方,其实只是到了另一座更大的监狱而已。
算法时代的到来宣示了绝对理性对世界的主宰。所有浪漫的想象都将灰飞烟灭,如同今人再也体会不到大航海时代的冒险家对新大陆的无限憧憬。
意义逐步消解,一张张趋同的整容脸露出相似的精确微笑,彬彬有礼却冷冷冰冰地打着招呼,有条不紊地在一尘不染的世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彼时,你会怀念那个为了游戏机和心上人铤而走险的孩子吗?你会想起晚唐诗人韦庄的“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吗?
这首《思帝乡》中的女子相信她是自己的主人,听从内心的选择。敢于拥抱最好的,也甘愿承受最坏的——这种坦然面对命运无常,迎难而上的自尊和无畏,令人感动。因为她身上有当代女子所缺乏的果断从容,活得更像一个独立自主的人。
也许有一天,我们终将质疑存在的真实性——如何证明你不是人造人?如何证明宇宙不是高维世界的一段程序?
那时,良知可能是你唯一还能确信的。
行文至此,忽然发现《西部世界》的广告已在纽约的街头巷尾次第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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